圖/蔡康永臉書
有這麼多人,為了看電影,而不得不與陌生的人把身體緊緊靠在一起,默默地坐在黑暗中。每次心中浮現這個景象,就只想把眼睛轉開,不要面對。看電影的辛酸,很少有人揭穿。
在電影的放映史上,有過這麼一群笨蛋,千辛萬苦地發明了白天在室外放映電影的方法,因為他們堅持,很多人一起坐在黑暗中看電影,是不道德的事。真夠笨!
白日放映術?即使是為了打發坐在馬桶上的時光,也不必想出這麼無聊的事情來做吧。他們根本搞不清楚,走進電影院去的人,有多少人是為了那個電影?有多少人,是為了那個黑暗?
因為黑暗的庇護,看電影的人,平常不敢放肆大笑的,放肆大笑了。平常不敢放肆大哭的,放肆大哭了。在人生里假裝矜持的、假裝有品位的、假裝勇敢的、假裝男人氣女人氣的,俱都依賴著黑暗的庇護,得到了兩小時的假釋。
不像在明亮的飯桌上吃晚飯時,電視新聞一旦播出了饑民在排隊,就必須露出不忍心的表情;一旦播出了殘暴的鎮壓,又必須露出譴責的神色,連吃一頓飯,都不能很漠然地像有四個胃的牛那樣靜靜吃完,一切都只是為了同飯桌的親愛家人,在明亮的燈光底下,會看見自己的臉哪。
然而,以這樣的角度來看待電影院的黑暗,畢竟只能看見那個黑暗的表層罷了。電影院的黑暗,庇護的不僅僅是我們道德上的羞恥,電影院的黑暗,庇護的是我們人生的羞恥,我們的寂寞。
一個人進來的,懷抱著一個人的寂寞;兩個人進來的,懷抱著兩個人的寂寞。無話可說的情侶,無戀愛可談的配偶,無法溝通想法的父子,無能教與無能學的師生,都懷抱著他們那份自己日夜呵護珍貴卻又不值一文的寂寞,進來了。
我在人生里,遇到過一些精彩的人。從來沒有一個,是因為看了很多電影,而變得精彩的。可能有些本來就很精彩的人,剛好也看過很多電影。就像精彩的詩人,可能剛好也喜歡吃迷幻藥,可是沒有爛詩人能靠著多吃藥,而寫出精彩的詩來。
下次到迪斯尼樂園去看立體電影,當大家都乖乖把立體鏡片戴上,伸出手去捕捉他們以為浮在眼前的人物的時候,你可以偷偷把眼鏡拿下來,然後你也伸出手去,你就會摸到那個黑暗的、看不見的、寂寞的身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