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 8年前,17歲的張偉(化名)在南方某市當兵。服役期間,他參與過一項神秘而駭人的任務——執行死刑:從參軍到退伍,他一共執行過6次死刑。
“每一次執刑的經歷,那一天所有的細節,都在我的腦子裡,這輩子也擦不掉了。”張偉說。
他極少跟人提起當年的這段經歷。
但是今天,面對我們,他都說了……
(剛參軍時張偉和戰友的合影)
(新兵訓練)
南方
多年以前,在南方。
行刑班的老兵告訴張偉:“聽見槍響,你要用力推那個人,不要讓他回頭。人在臨死前一瞬間會把看到的最後一個人留在瞳孔裡,如果他走不了,就會回來找你。”
但那個一身紅衣的女人還是看到了他,在臨死前一瞬間。
女人的丈夫在這城市裡打工,等到女人發現丈夫有了情人時,情人已生下了孩子。女人縱火把丈夫開的髮廊點了,丈夫和孩子當場燒死,丈夫的情人燒成了重傷。
女人被判死刑。張偉看到她時,她穿了一身紅。此地的風俗是,如果人認為自己是冤死的,死時就穿紅衣服。女人的鞋也是紅色的高跟鞋,在押上大卡車遊街時被勒令脫了下來,於是便光著腳。女人皮膚很白,年紀不大,人長得乾淨齊整。張偉說,她講話很有禮貌,一點兒也不像個死刑犯。從牢房裡押出來直到游完街,宣判,再到刑場,她唯一的要求是:“讓我照照鏡子。”
這是張偉第三次執行死刑。前兩次他是押解員,槍聲響起來的時候,他站在跪著的犯人身後,手按住犯人的肩膀,不讓他動。槍響時,他按照老兵所說的,使勁把人往前推,讓他栽到泥土地上,他看見背後的槍眼汩汩流血。之後,他又看見法醫從麵包車上下來,把吃了一半的包子塞進白大褂的兜里,抹抹手,上前扒開犯人的眼瞼檢查眼底。行刑班一共十一個人,都是身材挺拔的小伙子,最年長的不過二十四五歲。在駐地,他們平時跟其他兵一起訓練,只有執行任務時才被叫出來。入選行刑班的標準除了“思想過硬”,還有就是“形象好”。因為要押著死刑犯遊街給老百姓看,他們屬於“軍隊的門面”。
槍斃一個人需要四個人:兩個押解員和正副槍手。押解員站在犯人身後,保證犯人在被槍斃之前不出差錯。槍手也是兩個,因為槍斃人很少能一槍斃命。正槍手只負責開第一槍,之後由副槍手補射一到四槍,直到法醫宣布:“死了。”
進入行刑班兩個月後,張偉在第三次執行任務時擔任副槍手。
那是中秋節前的某一天。刑場在一條河邊的坡地上——在南方,到處都有水。張偉端著槍等待哨聲。不遠處的河水汩汩流動,就像血。但他聽不見。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哨聲上。哨聲兩短一長,聽到長音時,主槍手開槍。這也是行刑班的老兵教給張偉的,在部隊裡沒有人公開談論或教授這些,就靠老兵講給新兵聽。空氣繃著,等待哨聲時大腦是空白的,張偉說他什麼都沒想。這是最緊張的時刻。
第一聲槍響過後,張偉聽到了那個女人說話。“太疼了,”她喃喃地說,“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?”張偉知道她是廣西人,但她說的是普通話,他能聽懂。法醫把女人翻過來,招手要張偉過去補一槍,右胸再補一槍。女人的嘴在冒血,血流到土里和她的紅衣上。她仍然沒死。張偉看到了她的眼睛。他端著槍,往後退了幾步。法醫俯身看看,說:“人還沒死。”四個行刑隊員面面相覷,站著沒動。隊長走過來問,副槍手是誰?張偉說我是,隊長揮揮手,你去。
那個女人最終還是死了。至於她是怎麼死的,張偉不想說。這是1996 年的中國南方。這一年張偉18 歲。
(“新兵蛋子”時期的張偉)
(和班長在一起)
(新兵訓練營結束後的合影)
每次執行完任務,公安系統的領導會請行刑隊員們吃一次飯,算是慶功宴。上桌前,張偉又摘掉了握槍的白手套,洗了很長時間的手,還是覺得沒洗乾淨。桌上的行刑隊員沒有人吃得下飯。張偉記得那天飯後有月餅,因為,中秋節馬上就到了。
那天回到駐地,張偉開始發高燒。他躺在床上,緊緊地貼著牆,冰涼堅實的牆讓他覺得踏實。他在床上翻身,又翻身,戴上耳機,打開從北京帶來的收音機,聽那檔專門放流行歌曲的叫“紅茶館”的節目。歌都是廣東話的,懵懂之中他好像聽懂了,又好像還是沒聽懂。張偉的生日在年底,其實此時他還沒滿18 歲。他將身體牢牢地貼在牆上。
早晨四五點鐘,行刑日起床的時間,張偉彷彿又聽見了指導員的聲音。“這是命令!咱們這是替天行道!你不應該有負罪感。”指導員30 多歲,每週都請假回家看望懷孕的老婆。他的聲音昂揚又堅決。“選中你,說明你優秀,這就跟讓你現在上前線是一樣的!”
張偉記得第一次上刑場的那個早晨,就在這個時間他被指導員輕輕推醒,然後開始“思想動員”。那個早晨他很興奮,又有點兒害怕,很難以形容,近似小時候去春遊,或者第二天要見一個漂亮姑娘,但又完全不一樣。在指導員的聲音裡他只確定了一件事:我們這樣做,是對的。
病好後,張偉發現自己害怕一個人呆著,尤其是在四周沒有牆的空地上。於是每天夜裡兩小時的站崗變得十分恐怖。握著槍站在高高的哨樓上,他被黑暗包圍著,很遠的地方傳來模糊的水聲。南方的秋夜,風又濕又冷又粘,有時候還會下雨。哨樓的鐵門嘩啦一響,張偉的心臟會瞬時驚到停跳。按照規定,站崗的哨兵槍裡要先裝兩枚沒有彈頭的空彈,再裝三枚實彈;在恐懼到達極點的時候,張偉便把實彈拆出來裝在空彈的前面。好幾次,悄悄來查崗的領導爬上哨樓,一抬頭,看見張偉正舉著槍,對准他的頭。
張偉反复地跟領導們說,你們不要這樣偷偷摸摸地來查崗,我真的會開槍。沒人相信他。
1996 到1997 年,張偉一共執行了六次死刑,四次作押解員,兩次副槍手。後來,他真的想回家了
來源 蘋果園